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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火烧云
    如果说, 姐姐的画箱是姜小婵离开茂城前意外发现的一枚彩蛋。
    那么,和林嘉的告别,便是姜小婵多年前扔出, 最终又回到她手中的一枚回旋镖。
    18岁时, 他们的模拟恋爱维持了两个月。在临别的节点, 姜小婵发起了对话,毁掉了对话。如今, 姜小婵的心理治疗为期三年, 他们也不远不近地互相陪伴了三年;临别之际, 林嘉先一步做好准备,约姜小婵出来聊聊。
    他们一起散步。
    他定的终点很特别,他们去了贾大师的庙。
    此处已闲置多年, 当初的负面新闻闹得沸沸扬扬, 附近的居民也因为觉得晦气,对这个地方避之不及。前阵子传出消息,政府打算重新开发这块区域, 小庙的外墙因此全被喷上了“拆”字的红色油漆。
    庙门大开, 他们进入内部, 小庙的房梁朽坏, 地基塌陷,杂草丛生。
    荒废鱼池没有水, 长满了狗尾巴草, 无人取走的经书和纸钱散落一地。神像的面容被毁去, 倒塌在庭院中,蒙上厚厚的灰尘。
    昔日, 信众踏破门槛,庙宇香火不断。
    多年后, 人去楼空,只余凄凉的残垣断壁。
    触景生情,姜小婵想起妈妈。
    “贾大师,可真是害苦了我们家……”
    “现在,他名声狼藉,作为罪犯被通缉,四处潜逃。你经过治疗,走向新生。”林嘉镇定地得出结论:“事实证明,贾大师才是那个做了坏事,遭到业力反噬的倒霉蛋。”
    她莞尔:“是呢。”
    天井飞来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叫。
    他们挨著彼此,坐在门前的石阶。
    “林嘉。”姜小婵看著他。
    “嗯?”他也看向她。
    伸手,她从他头上拽下一根发丝。
    “怎么长了一根白头发啊。”
    姜小婵这一拔,拔得猝不及防。林嘉对痛觉的反应很是迟钝,竟也没有呼疼。
    “有年纪了,长白头发正常的。”
    将手心的白发吹走,她说:“你知道吗,林嘉,你应该把那一段经历跟我讲得更详细一点。”
    他问:“哪一段?”
    “就是你怎么追查齐澍、逼问出真相的那一段,你坐了五年牢的那一段,还有,我们分别的六年。你都应该,跟我说得更详细,要不然,我是没有代入感的。”
    微微一楞,他转而笑道:“你想对什么有代入感?”
    “对你这十一年的痛苦。”她声音轻轻,语调沈沈。
    他们的故事停留在夏天。
    相逢后,所有的力气用于追溯从前,两人没有过多地聊起分别后各自度过的十一年岁月。
    那么久的时间,所有痛苦都是可预见的。
    林嘉入狱的那几年,没有亲人接济,没有人在等候。出狱后,饭馆倒闭,他学著再次融入社会,把饭馆盘回来,把生意恢覆到从前。这其间,经过多少波折,他一句没提。
    “那些不再重要了,”他垂眸,神色平淡从容:“你不必代入,我们把那一页轻轻地揭过去吧。”
    姜小婵笑笑:“揭过去,我还是18岁,你还是23岁?”
    “对,”林嘉松快地编织著天真的梦话:“我们一个没坐过牢,一个没生过病,就这样揭过去了。”
    “怎么可能啊……”
    长舒一口气,她心中怅然:“你说,我们是不是还被困在那时的夏天里,所以分别后的每一天都过得这样没有意义。”
    扯扯唇角,他漆黑的眼瞳中带著执拗:“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小婵。”
    “林嘉,对我来说最悲伤的是,我怕,我已经回不去了。”
    姜小婵憋住一口气,缓缓地呼出,然后,她接著说了下去。
    “这感觉,仿佛是刻舟求剑。哪怕现在坐在小舟上的我,看见了往日留下的痕迹,把手放进水里打捞,却打捞不起当年的我。我想不起来,少女的我是什么心境。就算记起我们的故事,我也没有办法代入那是我自己。”
    她的声音微弱,像一声叹息。
    “人生的小舟要把我带去哪里?我不知道。如果它没法把我带回你身边,我们该怎么办?你已经付出了这么沈重的代价,林嘉,我会让你失望的。”
    望著庙中那片枯竭的水池,林嘉陷入了沉默。
    姜小婵怕林嘉失望,林嘉怕姜小婵觉得有负担。
    如果是那个刻舟求剑的比喻,姜小婵必定能感受到,她沿著舟上的痕迹打捞时,捞不到她自己,却捞到了一个沈在水里的他。林嘉的胸口插著她当年扔下的那柄剑,执著地追逐著她的小舟,游啊游,这些年,没变过。
    “你不必担忧,没关系。我足够悲观,我对我的失望,早有预见。”
    注视著身边的人,林嘉拿出了绝对的诚实。
    他不会拔出胸口的剑了,即便潺潺地流血,姿态看上去很狼狈;即便血流不止,直到永远。
    “16岁的你说喜欢我,我认为,你的喜欢里含杂著感恩与崇拜。你缺爱,缺少关心和照顾,缺少有人为你挺身而出,所以对我依赖。18岁的你,又说喜欢我,说没得到的东西不甘心,要跟我模拟恋爱,我也认为,你只是图个新鲜。你看,我早就如此悲观,始终做好了你要离开的准备……其实,你喜欢我,我特别开心。因为我始终爱著你呢,姜小婵。没能把这份爱摆在台面上,我懊悔了好多年。”
    当年,他们的爱情刚刚萌芽就扼死在摇篮中。
    要说遗憾,肯定是有,但那不怪林嘉。
    姜小婵比谁都更清楚,林嘉是什么样的——他人好,对谁都好,总是笑瞇瞇的。究其根本,林嘉对谁都不信任。他一生下来就被父母抛弃,看别人的眼色才能活,他也发自内心觉得自己不值得被人喜欢,不敢怀抱有任何指望。
    那时她18,他也不过23岁,还没学会如何跟自己相处,怎么能够指望他给出的爱有多么健全。
    “我们没有谁做错事,只是有的东西,它发生得不那么正好,年少时的爱恋也通常有这个特点。”
    顿了几秒,姜小婵挤出一个苦涩的笑。
    “夏天人躁,听不清对面的人说话,耳朵里像起了雾。对话总有延时性,人与人隔得好远。夏天,热得理智全无,错把发昏的感觉当成爱恋。你当年的顾虑的确有迹可循,林嘉,要我现在说来,我也无法解构,我对你的喜欢是什么成分。”
    喜欢,当然是无法解构的。
    恰如林嘉,他也无法说出,他是因为姜小婵身上的哪样东西才喜欢她。因为,他喜欢的是一整个的完整的姜小婵,从前喜欢,现在喜欢。
    他的喜欢不会因为她的离去而更改。
    所以,这一回的道别,林嘉选择了坦率,而非成全和体面。
    “我知道,人生不会一直处于夏天,你将向前,去往别的季节。我想告诉你的是,于我而言,夏天不是失真的。十一年,我已经走过了四季。”
    落日的光辉中,林嘉的目光坚定,笑容温柔如水。
    “小婵,我会在秋天等你。”
    这是他们谈话的最后一句。
    爱人没有悲剧可言。
    多幸运,他们拥有过彼此交心的时刻,拥有过足够美丽的夏天。
    ……
    远处金光漫天,红彤彤的云彩如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烧云总出现在雷雨过境之后,预示著翌日的晴朗。
    晚霞的最后一笔,点在庙中古树的树梢,像一个未完待续的逗号。
    如果说,从他们家的悲剧和贾大师的身上,姜小婵硬要总结出一点她获得的收获,那便是:命运不存在,人生没有规定好的路线。这就是说,你往什么方向走,那个方向就会成为你的人生,你的命运。
    于是,姜小婵顺应自己的心。
    爱情不再是她目前最迫t切要去到的方向了,她想把自己摆在最前面。
    重拾最初的梦想,姜小婵背上行囊出发。
    她要经过万物,感受万物;
    她要环游世界,看最漂亮的风景。
    旅途的目的地是哪,姜小婵并不关心。她知道,今后她走的每条道路,她做的每个选择,最终都将通向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