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便是有这么一面让人难以置信天真,又不畏惧铁与血的人,才总是叫人放心信任又忍不住仰望吧。
司徒端敏咳了两声,掩饰道:“其实也是有些事情要与老师商量,总不好等到登基之后去。而且,我也总要先去见见——”她话未说完,眼睛突然失去焦距,人向一侧倒去。
冯北辰惊起,窜到她面前扶住她向下滑的身体。
然而比冯北辰更快的是别佳,破门而入,几乎与她同时扶住了司徒端敏。
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司徒端敏的眸子又恢覆了清亮,只是有些迷茫,搞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晕了?”冯北辰焦急道。
别佳神色紧张,却道:“主子,先回去休息吧。“
司徒端敏直靠着椅子,揉了揉太阳穴,眼睛却不自觉向窗外某处看去:又来了……到底是谁在呼唤?谪阳吗?还是和宁?
燕国。
花山书院。
藏弓阁。
小和宁趴在窗户上看里面那把正幽幽荡开一圈圈青光的乌色长弓,对阿雅道:“它又亮了。”
阿雅打着手势:“回去睡午觉吧。”
小和宁点点头。
阿雅正欲牵起小和宁的手,突然表情一凛,闪身站到小和宁前面,眼睛盯着院子一角的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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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可还有别的发现。”许璞将手中的几卷手札放下。
王恕收下归还的手札,转身从身边的书架上拿下两卷:“这应该是最后两本了。”
许璞点点头。
王恕见她眉宇间毫无喜色:“这类精灵古怪的异闻记录本来就不多,便是有也不一定能当真。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许璞低头小心的翻阅着手中一望便知有许多年历史的手札,道:“我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历史上关于天下弓的记载虽然多,但几乎没有关于它如何制造的记录。只知道是姬皇夫送给太祖的,其他的便只有天下无人能开之类的传说。”
她目光望向藏弓阁的地方:“天下的异动越来越频繁,光芒也越来越强。有时夜间亮起来,连学子们能惊醒。我总觉得这肯定是在预兆什么事情要发生。”
王恕犹豫了一下:“我问过宋主事,她说当年宋将军也曾隐约提过,天下不是一般普通的弓。”
“‘不普通’所指?”许璞凝眉望着王恕。
天下当然不普通,光凭它是太祖流传下来,三百年不腐不朽就已经很不普通了。不知太祖用的时候是怎样,至少在宋丽书和陆颖手中,它所表现出来的攻击力,已经超出正常人能够理解的范畴了。可是,宋丽书口中的不普通指的是这些吗?
王恕摇头道:“宋将军只是说了一句这么含糊的话,就再没有提其他的。宋老说,如果她姐姐所言并不是大家都知道的那些不凡之处,那么必然就是难以解释,或者难以让人接受的东西。如果是这样,自然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许璞皱了皱眉头:“我听母亲提过,当初宋将军是听见天下的呼唤之声而靠近的,敏之的情况却截然相反,她并没有听见呼唤之声,天下却自震折了上千把良弓,迫敏之选了它。两者相同之处,便是天下弓的使用者都是得到天下认可的特定人选。追溯到太祖临终留下遗言,以天下弓守护大燕的使命,本来以为只是象征意义,然而现在再看,莫非天下的作用就在于能够辨识到底谁能肩负这个使命?”
王恕低声道:“可宋将军至死,天下都没有出现过最近出现的这种异状。”
许璞放在桌面的五指握紧:“我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她想起普智为陆颖留下的预言,又想起王恕是普智的弟子,“王老,可能看出什么来?”
王恕苦笑:“我可不是师父,算不出过去未来。”陆颖年幼时,她便看出这孩子是个清贵却又命运多舛的人,如今也都一一应验了,只是这结局却如同在迷雾之中,难以看清。
两人正说话间,几个学子冲冲跑来,急道:“山长,有人闯进东院了,在藏弓阁那边打得正凶。”
和宁——
许璞脑中炸开,来不及招呼,立刻向东院奔去。
学子跟着她边跑边道:“看样子像是冲着陆和宁来的。”
许璞咬牙,全身又怒又冷: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吗?
如果说和宁的存在还碍着某些人的路以至于非杀不可,除了那位一直还被皇帝优容对待的康王外,她想不会有别人了。如今皇上无嗣,后宫空虚,储君之位自然被众臣所忧虑。以前敏之是朝廷默认的皇位继承人,敏之在西北失踪后,皇帝则把目光落在了敏之的女儿陆和宁身上。只是皇室血脉虽然雕零,却不得不说,还有在内乱之中得到皇帝曾经辅佐后庇护的康王一脉存在。
如果仅从血脉的远近来说,康王的位置显然更为正统,早在皇帝登基的那一刻,就注定康王只能安心富贵,无缘权势。然而利令智昏,那康王若是个懂事的,又或者身边多几个头脑清楚的之人劝诫,又怎么会总是起动和宁的念头?
陆和宁身边除了花山和平南郡王府的明卫外,皇帝肯定也放了人。算起来陆和宁身边的防护之森严比皇帝都不逞多让,所以许璞虽然恼怒震惊却不慌张。若是这三层防线还不能拦下,那么再多也是枉然。
只是康王玩这么一出,怕是会引来许多注意力,朝堂之上的麻烦必然接踵而来。
敏之最近在齐都那一闹,康王再迟钝也会有所触动,这样以来她的野心也有了充分的理由。敏之是齐人,和宁又如何能够成为燕国储君?
能够突破几层强悍的护卫进入这里,显然这刺杀之人的能力不俗。
阿雅并没有出手,或者说没有必要让他出手,花山的武力或者不算强,但是黑骑与皇帝派来的暗卫却不是吃素的。那个幸运的或者说更加倒霉的在保护网中找到漏洞的刺客此刻已经被团团围住,还没有等被擒就很死忠的咬牙服毒自尽了。
小和宁拉着阿雅的手,小脸虽然有些发白,却并没有露出惊惶的神色,只是盯着刺客青紫的脸,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也不是她第一次遇到刺杀,只是这一次的刺客离得最近而已。
许璞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一群刺客的尸体,但她只是扫了一眼,便交给其他人处理,自己去查看小和宁的情况。
小和宁见到许璞,放开阿雅,走到她面前:“璞姨,这次的刺客是谁?好像比以前的都要厉害。”
许璞摇摇头,抱紧小和宁:“到璞姨那边去玩会,等院子收拾好了再回来。”小和宁毕竟只有七岁,那些血腥的东西,还是少见为好。
一直跟着小和宁的阿雅却没有跟着一起走的意思,目光反而在周围一再扫视。
许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阿雅比了几个手势:那些人又出现了,没有出手。
许璞心中会意,环顾一下四周,朗声道:“哪路朋友在此相助,可否现身一见?”
这样的试探不是第一次了,对于对方会是否会现身,许璞并没有抱很大的期望。然而这一次,话音才落,便有数道身影从不同方向射出,列成两行向许璞怀中的小和宁半跪行礼:“属下见过少主。”
许璞目光一闪,果然如此。
小和宁吃了一惊,她虽然年纪小小,却十分聪颖,只是一会便明白:“你们是我娘派来的人?”
她的语气虽然确定,却带着微微的颤抖,期盼却又不敢期盼,让人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疼。
叶子中一人回答:“是的,少主。主子自知道有少主后,便安排我们到少主身边保护。只是因为主子身份敏感,所以令我等非到必要之时不得现身。请少主见谅。”
小和宁眼神里升起小小的喜悦:欣然道:“这么说,你们已经在我身边待了整整七年了?”
那叶子犹豫了一下:“不,少主三岁的时候,我们才来的。”
小和宁怔了怔:“不是说——”
许璞却是瞬间明白了这其中的因由,一种说不出的沈重压抑在心头,便是稍微想象一下那时那地的情形,不觉隐隐觉得眼眶发酸。她摸了摸小和宁的头发:“和宁,你娘这么些年,过得也很不易……”
小和宁神色也微微黯淡下来,低头想了一会,擡眼看了一会叶子:头一次感受到母亲传递过来的暖意的心头终还是忍不住雀跃起来,问道:“既然我娘不许你们随意现身,今天怎么却出来了?”
那叶子正不知道如何回少主的话,毕竟主子的事情她们不便随便议论,见少主换了话题,忙答道:“回少主,主子数日前来信说她身边的情势已经稳固,既然事情已经挑明,便无需再顾忌什么,所以公开身份也无妨了。”
许璞知道这人所说的事情已经挑明,自然是陆颖原本是齐国储君司徒端敏的事情。眉毛一挑,心道,确实是没有必要顾忌了。只是虽然皇帝那里,花山这里都知道你的身份,可这天下大部分的人却是不知道你的身份,这段只怕两个国家都要掀起不小风暴。
如同许璞所料,从齐都开始,真相如同海啸一般向四周掀开,引起极大的震动。不论是齐国还是燕国,几乎每一个人,只要不是身处归乡僻壤根本没有听说过两个名字的人,无一不是天天在谈论这件事情。
那个举世闻名的花山书院山长,燕国镇西将军,钦封嫡亲王,那个造出无坚利器,踏破齐国五座城池,逼得齐帝求和的人物,那个燕人视作英雄,传奇,带着无限荣耀和光辉的人物,竟然是齐人,而且是齐人的未来国君。
这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是在造谣吧,这是怎么可能的事呢?
但是静下心来细细品味,这位太女殿下两年前公开出现在所有人视线后,她的所作所为似乎与以前的陆颖一脉相承,和谈丶盟约丶互市丶互派留学生丶鼓励两国联姻……竟与陆颖七年前与齐国和谈时的计划无甚出入。
两个人的性格,倾向,爱好,完美的匹配在一起,几乎由不得人不相信。
齐人很清楚这位太女殿下这几年来的功绩,从默默无名起,扶持瑜王府慢慢拥有与三王府抗衡的力量,随后在三王的相互攻击压轧中“奇迹般”脱颖而出,挽救先帝于瑾王的逼宫行动中,恢覆了身份,最后在众望所归中稳坐东宫。
先皇崩后,太女殿下并没有立刻登基,而是开始收拾三王横行时期的乱摊子,招揽人才,补充新血,同时鼓励与燕国的互市贸易,将重心逐渐放在生产上来,而随着贸易的不断扩大,对生产的需求也加大,进一步刺激了齐人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草原丶山矿和作坊里。没有了战争的隐患,便少了军费的耗费,军费减少,则赋税也逐渐减轻,家里的男丁不会随时被征募甚至战死,粮食也少了被夺走的危险……享受到安宁的种种诱惑后,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对齐燕和约产生反感,以一种平和的心态接受了现实。
这场风波虽然带给人很多正面或者负面的猜想,但是猜想过后,并没有生产什么别的心思:太女是陆颖又如何呢?难道把她掀下来后自己的日子就会更好过一些?换了别的人做皇帝,这燕齐和约还做不做得准呢?若是又打起来,岂不是又要过那种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这是普通百姓的想法,贵族和官员们中却不乏那想找借口生事的。无奈太女殿下前段时间那一场雷厉风行的肃清行动,拔掉把这一股不稳的力量也拔得七零八落,手段冷酷无比。理由充分的让人想吐血:太女殿下是陆颖又如何,她也是先皇立下的唯一的一个储君,是名正言顺的未来皇帝,她爱怎么对这个国家是她的事!但是想要把她弄下台,不好意思,谋逆的罪名你是逃不过了。这个时候就是比谁的拳头大了——可惜没人比的过。
如果说齐人的反应比较直接,都是从各自的利益出发。燕人的反应就比较多种多样了,其中几种让司徒端敏本人听到都觉得啼笑皆非,但是偏偏很多人都津津乐道。
比如,那陆颖是齐国太女又如何,她是在燕国长大的呢?她就算当了皇帝,不是照样得喊咱们皇上一声老师?若不是咱燕国人养了她这么多年,她能安安稳稳活下来吗?能回到齐国当上储君吗?她那本事,不都是咱皇上教给她的吗?不然她能斗得过那三王府,能坐稳东宫?她既然受了我们燕人这么多恩惠,总要有所回报才是,你们看看那燕齐和约,不是就她知恩图报的举动,这叫谦谦君子呢!
再比如,陆颖虽然是齐国太女,但是她也有一半燕国血统啊。她父亲柔岚帝卿不就是先皇的皇子,皇上的哥哥吗……总的来说,也算是一家人了。
还有比较阴谋一点了,陆颖幼时就被立为齐国太女了,既然如此她还来燕国做什么?难道是来窃取无坚的工艺?真是太阴险了。还好她还算顾及自己的脸面,没有恩将仇报,不然该千刀万剐才对。这类人选择性忘记了陆颖制造出的无坚至今用过的对象就只有齐国人。
想得更远一点也有,这陆颖幼年在齐国,后来十几年成长在燕国,娶的夫郎也是燕国郡卿,皇帝又曾立她做嫡亲王,如今女儿也再燕国……这一团乱的,咱们未来燕国的皇帝到底是谁啊?
除了康王一脉外,燕国无论上层还是下层想法都基本一致,无论如何,陆颖都已经是齐国储君,未来的齐帝了。她做皇帝总比别人做皇帝好吧。再说,论军事实力,齐国比燕国强,无坚的工艺又在人家手上,只要人家愿意,随时可以再整一支出来。咱们就算有什么想法……额,还能有什么想法呢?
且不管现在两国上上下下都议论纷纷,现在燕国西北附近的某条小路上的马车队中,冯北辰正瞪着某个拿着书卷,一脸闲适的人发愁:“你就这么跟着我们跑过来,你也不怕国内动乱?”
司徒端敏头也没擡,道:“我留了信,她们看到便知了。要处理的人都处理了,如果这样她们还镇不住场子的话,那就该拖出去打死。”
冯北辰咬牙,故意道:“你就那么放心你妹妹。她可是除你以外唯一的皇室血脉,若是她想取你而代之,也是名正言顺。“
司徒端敏懒洋洋的回答:“她若有那个心思和胆量,早八百年就出手了。话说,当初司徒朔看中的皇储可不是我,但凡端睿有一点野心露出来,司徒朔就会把她推上去——好吧,就算你说中,那又如何?大不了我不回去了——看到时候是谁哭?”纵然端睿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孟姨和孟秦也不会答应,毕竟无坚在她手中,孟姨千方百计把她和齐国绑在一起,好不容易看到自己坐了东宫放下心,怎么会容忍别人毁掉这一切。
冯北辰见她丝毫不把她的回归会带来多大的影响放在心上,越发想要打压一下她的嚣张:“那大燕呢?燕齐之间几百年的血仇,你一个齐人跑回来,不怕被干掉吗?”
司徒端敏终于肯斜眼看一下冯北辰:“冯师姐,你问这种问题,会让我觉得花山书院的整体思考能力都在下降。杀了我又如何,还有端睿在。对于燕国来说,我做皇帝总比端睿要好吧。既然不能杀,做人质的意义同样也不存在。”
杀不能杀,关也不能关,除了把她供起来外,还能做什么。
当然,这要除了极少数一部分人,想起最近接到的叶子传来的一份情报,司徒端敏的表情不由得阴沈下来:康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登基前回一次燕国,这是她早已经决定的事情。孟姨不允许也罢,端睿反对也罢,这是不能放弃的原则。
孟获并非绝对反对她来燕国,但是要求必须是在她登基之后。但司徒端敏不能容忍自己与老师再见面就是两个国家的帝王的见面——两个国家利益的代表,没有任何感情的存在,只有关于利益的得失的讨论和谈判。尽管,她现在实际上已经是齐国国家利益的代表,但是至少,让她最后还保留那一层虚伪的表皮一段时间吧。
为了避开孟姨和黎姨的耳目,她只带了王六,偷偷跟着冯北辰的交流队混过边疆。司徒端敏不知道西北有没有人认出自己,有多少人认出自己,但她知道,至少她回国的消息不会瞒过老师。
至于花山,如果司徒端敏不愿意,这条线上将不会传回任何信息。
从姬香君一开始设置的最高权限是花山内库的主人,在花山真正的主人出现前,花山书院山长作为代管人暂时拥有最高权限。当两者同时存在的时候,谁拥有更高的权限,不言而喻。司徒端敏以前从未没有用这种权限做过什么,以前她是山长没有意义,后来许璞是,也没有必要。只是这一次,这一次……虽然她的理智算准眼下的情势无人能对她的安全产生威胁,但是毕竟八年了,八年时间对于一个人来说,有怎么样的意义?
她的和宁已经长大,已经懂事,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亲娘。那么,到时,和宁会用怎样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自己?
她的谪阳,与她共甘苦,同生死的夫郎,曾经那样依顺着自己,维护着自己,恨不得一日都不分离的男子,却一个人孤单过了八年。他心中到底是有几份念着自己,又有几份怨着自己?
还有她的挚友,她的师长,她曾经一起生活过的许多人,她们都怎样看待自己,期待自己……
司徒端敏放下书卷,在冯北辰挑衅的目光中拉开窗帘,看向外面。远离城市的道路即便不是狭窄也是乏味的,除了灰白的路面,野草和起伏的坡地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她并非是要看景色,只是觉得此刻的心境,就如同马车窗外的风景在她的视野中一样,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忐忑难宁。
——她们都希望她回来吗?她们都高兴她回来吗?还是觉得她不回来比较好?或者,回来不回来都无所谓了……
她并不是真得如同应对冯北辰时表现的那样,不管面对怎样的对待都可以不在意……她心里其实真的真的很在意。
所以,她想看一看,要亲眼看一看。
一个月后,司徒端敏站在了花山书院门口。
而许璞在书院里听到前来通传的人提起“内库”二字,惊掉了笔。
作者有话要说:此处接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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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还是自己熟悉的场景,花草房舍依旧,只是那或匆匆或从容行走其间的学子们,面容青稚,生机勃发,让人生羡。
司徒端敏望着广场,回忆起那一年老师站在一众学子前,自己站在旁边,渴慕地望着那些即将参加考试的学子,却一不留神听到老师唤了自己的名字,让自己排到考生之中去。惊喜啊,惶恐啊,兴奋啊……那时自己还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竟是一直到进了考场才从高高的云端飘下来,投入紧张的测试中。
惶惶然不知道能否通过,惴惴然不知老师是否满意……少年韶华,清湛如水,汤汤而过,如诗如梦。那时的时光,便正应了谪阳念过了一首词:少年不知愁。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熟悉的学子服,那个时候她们统一的装束,明明是相同的样式,穿在寒光身上总是透着沈静,穿在玉秋身上便显出风流,穿在文逸身上偏是一丝不苟,穿在定芳身上总是英姿飒爽,而在游川身上则是温和谦冲。六人同进同出,念书习文,玩乐嬉戏,彼此维护……端得是羡煞其他同窗。
每当过来三五学子结伴而过的时候,司徒端敏的脸上总是流露出说不出的温柔和怀念,带点羡慕的眼神看得这些学子们忍不住侧目私语,大约是在说,不知道是哪位以前毕业的师姐回来拜望老师了云云。
许璞一眼便望见那个着白色锦袍的华衫女子正扶着廊间的柱子向外张望,眼神柔和无比。不由得脚步缓了一缓。心里虽然已经有准备了,但是此刻仍是不住加快了跳动:真的是她!
她身边的侍卫先发现她的到来,似低声告诉她,果然,女子一怔,然后慢慢转过身来。
又长高了些,身量却没有什么变化,看上去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些,白皙肤色透着淡淡的青,并没有那种健康的莹润,反而给人一种纤柔易碎的不安全感……许璞心中强烈的喜悦慢慢退去,反而生出浓浓的恼怒和恨意来。
若当初不是硬要去西北,至于落得后来如此境地吗?把自己弄成这样,又算是什么?她辛辛苦苦看守花山,难道是为了任这人把自己弄得死不死活不活吗?
“寒光——”
司徒端敏欣喜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快步走过去,脸上的笑几乎要化成蝴蝶飞扬起来。
若说六杰之中与她最亲密之人,必然是与她同起同卧的许璞。而六人中也唯有许璞能板起脸来,把她训个狗血淋头还不敢犟嘴,然后冷着脸看她一脸讨好的认错。但人就是这样奇怪,越是对你不客气的人,你也越是觉得与她亲近。
然而许璞听见她这么温柔这么深情的呼声,先是眼溢喜色,神采飞扬,随后变得脸色铁青,一脸怒容盯着自己的脸。
司徒端敏心里一沈,怎生忘记了寒光精通医术且最恨人不自惜身体。她连月赶路,并没有好好休息,现在脸色必定是差得不能再差了。顿时忐忑不已,脸上露出讪讪的表情,让身边扮作侍卫的孟秦和燕良驹诧异不已。
孟秦和燕良驹是中途追上队伍的,对于她们两个人怎么混过西北军的边防,司徒端敏也是很惊奇。不过人都来了,她也无法把这两个家夥再打发回去。不说两人愿意不愿意,万一两人被西北军发现了,就算现在不是战时,只怕也会惹出不小的动静。
燕良驹跟在司徒端敏身边数年,鲜少见她对人这样亲切的。在齐国,不论是瑜王府还是后来的东宫,司徒端敏都是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人,就算是对着孟获,黎华录这样的长辈,又或者是对着孟秦,陆观这样的同辈,甚或她唯一的血亲司徒端睿,信任依靠的同时,却总是散发着掌控一切的气魄和自信。燕良驹原来以为这种气势是天生的,所谓的帝王之气原应如此。可今天她才发现,实际并非她所想的那般。
孟秦与燕良驹不同,她是见过司徒端敏小时候的人,自然知道从来就没有所谓的天生王霸之气,无非是比旁人多一份傲气和聪慧。这花山书院是敏敏童年和少年时期生活成长的地方,是她视为家的地方,是某只母兽留给这只小兽学习和成长的巢穴。在这里,敏敏自然不用时刻注意维持一位主上的形象,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天性,自由自在的表现。所以孟秦只是吃了一惊,然后笑眯眯的打量起许璞和司徒端敏起来,观察两人会是怎样的一番表现。
在远远围观的学子们的眼中,她们清淡如月的山长板着脸冷哼了一声:“你还知道回来?”
来历不明锦衣华服的女子低头摸摸腮,尴尬地咳了一声,心虚地挤出一个笑容:“总是要回来的。”
山长继续冷道:“我还以为,你宁愿死在外面,也不肯踏进花山一步呢?”
华服女子先依旧扯着那种死皮赖脸的笑融,听到这句话,眼睛水光忽闪,垂眼眨了眨眼睛,掩饰地笑了一声:“怎么会……”
山长脸上的冰霜微微融化一些,似微微叹了一口气,上前两步,握住华服女子的肩膀,一把她拉过紧紧抱住。
“回来就好!”
代副山长,宋主事,葛主事,王主事皆望着此人,激动的老泪纵横。少数几位在花山书院就读十二年以上的学子认出此人后先是不敢置信的震惊,随后也是红了眼睛。
其馀学子们面面相觑,这人到底是谁?
司徒端敏放开许璞,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红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她这一笑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放松,没有半似其他的心思夹杂在里面,反让许璞瞧着楞了一下,不由得想起她还是个大女孩时的那种藏在腼腆下的狡黠——已经是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纯粹的笑容了!
“你们可好?”司徒端敏握着许璞的手,“书院可好?”
代宗灵也平伏下了激动的心情道:“都好,都好。”顿了一下又道:“郡卿前段日子去京城了,按行程来看,现在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司徒端敏笑容消失,表情有些怅然,缓缓点了下头:“这个我知道。我……虽然回得急切,但现在也没有想好见到他说些什么。我只怕,他怨我太深,不肯原谅我。”数年没有音信送回,岂能无怨?
许璞望着司徒端敏:“若无情,何谈怨?郡卿心里若是能够放下你,何必数年郁郁寡欢?你二人的牵绊,只怕就算你想断也断不了。有心思操心郡卿对你的情意,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解释下那位陆家的公子,还有那位名伎‘江南’的事情吧!”
“解释什么?”司徒端敏怔了怔,随后表情像是被噎住了:“……这有什么好解释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事!”
许璞嗤笑一声,不说话。
孟秦趁机捣蛋,凑了一句:“你在外数年也没有纳个侍,些许风流韵事,总不至于——”
司徒端敏恨不得掐死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夥:“闭嘴!少给我胡编乱造!!”
许璞见孟秦谈笑间似与普通侍卫不同,正要问,眼角却望见一个身影走了过来。
司徒端敏见许璞眼神越过自己看向后方,表情有些莫名,心中猜到什么,不由得胸口一窒,停滞了一下方僵硬的转身。
一个粉琢玉砌的小女孩正在自己身后站定,一个貌似阿雅的青年男子侍立在她的身后。
司徒端敏感觉自己喉咙有些颤抖,勉强稳着步子走了两步,在小女孩身边半蹲下来,仔细端详她的容貌。虽然从叶子汇报的描述中她已经知道这个女孩大致的容貌和性格,但自己亲眼看到的时候,依旧觉得那些报告写得太简单,太枯燥,太乏味,根本不足以道出和宁的十分之一。
七分像谪阳,三分像自己,是个极漂亮的小女孩,比自己小时候漂亮多了。
司徒端敏很想伸手去摸摸小和宁白嫩里透着粉红的小脸蛋,又怕惊着了她,故而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正要说话,小女孩却先开口了:“你就是我娘?”
胆子还挺大,居然一点都不拘谨。
司徒端敏尽可能摆出自己最温柔的笑容,平视着小女孩的眼睛,回答道:“如果你是陆和宁,我就是你娘。”
小和宁抿抿嘴唇,回头看看阿雅,见他点点头,又望望许璞,也是点头回应她,一张粉脸顿时绷紧了,在司徒端敏专注的目光下,小眼神有些慌乱起来。
原来是装出来的镇定,不过,也算难得。
司徒端敏不想让她太紧张,轻柔地说:“和宁,娘抱抱你好不好?”
小和宁鼓起勇气直视着母亲,点点头。
司徒端敏方伸手,摸了摸小和宁脸蛋,伸手摸着她的背心把她搂到怀里:小小的身躯,软软的,温温的,流着她的血,却从来没有被她抱过的孩子:“和宁,我的和宁……娘真的真的很想你,娘每天睡觉前都会想你今天过得好不好,开心不开心,想你长什么样子了,长高了没有,长胖了没有,有没有吃饱穿暖,有没有人陪你玩,有没有人教你写字念书,会不会有人欺负你……我虽知道你爹一定会把你照顾好,可是不亲眼看看你,摸摸你,总是心里安定不下来,觉得好像是在做梦一样……”
但现在不是做梦了,她是真的回来了,真的抱到了心心念念的孩子,不再惴惴不安,怀疑那天是不是自己突然听错,又或者是大家在哄她开心,也不再担心孩子会不会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磕了碰了。没有母亲的孩子,会不会感到自卑和孤单?谪阳会怎样向孩子解释娘亲为什么不在了。她曾经自以为失去母亲和父亲的孤儿,虽然有老师的庇护,但是在涉及双亲的事情上,总会比别人敏感百倍。她的小和宁呢,从小就没有母亲,会不会影响她的心性?
司徒端敏抱着小和宁,不敢太用力,怕弄疼了她,但又怕抱不紧,她会从自己手里消失。血脉缘分就是这么奇怪,即使从来没有见过,可一旦接触,就有无比熟悉亲切的感觉,就好像这温暖是天天伴随在自己身边一样,只是自己一直被蒙着眼睛没有看见而已。
一把抱起小和宁,七岁的孩子司徒端敏竟然不觉得有多重,径直向后